这等候回信的当儿,市面上传说纷纭,曾九帅已经克复了金陵。这是个好消息,也是一件无大不大的大事,人人关心,可是打听不出究竟。洪钧因为籍隶江南,更感关切,因此对传闻不一、语焉不详的情况亦更感烦闷。
倒是蔼如沉得住气,&ldo;怎么回事一两天之内就明白了!&rdo;她劝他说:&ldo;你就当它真的好了!何妨打算打算,也强似大热天里到处去奔走打听。&rdo;
想想她的话也不错。退一步想,就算这一次消息不确,扫穴犁庭也是不久之事。&ldo;我们江南有句俗语,&lso;冬至不出年外&rso;,曾九帅成功,必在这一两个月之内。&rdo;洪钧微皱着眉说,&ldo;金陵残破之极,贡院一定毁掉了!看来今年的乡试,已经无望;就算明年补行乡试,也一定赶不上春闱!我只好等戊辰科。&rdo;
蔼如懂他的意思,是说要到同治七年戊辰的会试,他才能中进士。其语有憾,却正是信心十足的表示。蔼如细想了一会,问出一句话来:&ldo;三爷,你真的有把握?&rdo;
&ldo;&lso;场中莫论文&rso;!我不敢说。&rdo;
&ldo;这就是说,文章是有把握的,就不知运气怎么样?&rdo;
&ldo;对!我就是这个意思。&rdo;
&ldo;那你就不必愁&rdo;蔼如加重语气说:&ldo;如果你竟不中是无天理了!&rdo;
听得这话,洪钧心中便是一喜,可是还不明究竟,&ldo;怎么呢?&rdo;他很快地问:&ldo;你总有个说法?&rdo;
&ldo;当然。&rdo;蔼如从容答说:&ldo;你的相貌,不是长久贫贱之人;你的居心行事,光明正大,讲究义气。如果你还不中,又去中谁?&rdo;
&ldo;蔼如!&rdo;洪钧一时有知遇之感,紧握着她的手说:&ldo;你说得我太好了!&rdo;
&ldo;原是如此。不过,三爷,我还有句话恐怕不中听。&rdo;
&ldo;不要紧,不要紧!你说。&rdo;
&ldo;我不大相信命运;我相信我自己。有一天张二爷来玩,我陪他闲聊,谈起科场里的情形。他说,那地方就跟监牢一样,&lso;号舍&rso;里站起来立不直,躺下去睡不平。乡试八九月里,正是&lso;桂花蒸&rso;的时候,所以中一名举人,不但文章要好,身体更要好。有些身子弱的人,吃不得那种辛苦,生重病扶了出去的有;在里面吐血,活着进去,死了出来的也有。相传这都是作了孽,冤鬼来报复,其实是鬼话!所以,三爷,如果我换了你,我不说&lso;场中莫论文&rso;这句话。我,第一,下苦功;第二,好好将养身子。&rdo;
她一面说,他一面不断点头。等她说完,洪钧不胜感慨地低着头说:&ldo;我很惭愧!我竟还没有你这番见解。&rdo;
他是由衷之言,在她却觉得恭维过分,反有假客气之感,因而不受亦不辩。只怜惜地说:&ldo;你近来又瘦又黑!&rdo;
&ldo;我年年疰夏,今年更是&lso;食少事繁&rso;,怎么不瘦?&rdo;
&ldo;好在万家的大事,总算了结了。等张二爷送万家家眷动了身,你也该好好儿将养将养。&rdo;
&ldo;嗯!&rdo;洪钧点点头,看了她一眼,然后视线下移,右手按在桌面上,五只手指轮番轻敲。那样子既像心事重重,又像煞费踌躇,总之,心情决不轻松。
&ldo;是有什么为难的事?&rdo;蔼如用极平静的声音问。
&ldo;没有。&rdo;他回答得很随便,是根本不愿跟她谈的语气。
即令对他关怀极深,她的与生俱来的傲气是改不了的,见此光景,便不再多问了。
※ ※ ※&ldo;小姐,你看看,地上捡到一封信,可不知哪位客人失落的?&rdo;
从小王妈手里接过信来一看,信封上写的是:&ldo;回呈贵上人&rdo;,下面画个花押。不知发信的是谁,更不知受信的是谁?好在信是拆了封的,蔼如只有看信的内容去找这封信的主人了。
信上称呼是&ldo;文翁仁兄大人&rdo;;紧接着便是叙事:&ldo;惠示敬悉。兹查尊处宕账共该七百三十二两余。前奉堂谕:&rdo;各文案委员借支薪水以五百两为限,不可通融。&lso;足下逾限已多,所嘱暂支银百两一节,格于严令,歉难从命。惟叨在爱末,不容坐视;篮中尚存银六十两,敬以半数奉借,聊助看花看竹之需。随交贵介奉上,即希检收。&ldo;下面具名,仍如信封上的花押,不过已可想见此人的身份,必是新关中职司银钱出纳的账房。
蔼如心里难过‐‐为洪钧难过,也为她自己难过。怪不得他刚才有心事不肯说,原来就是这么一件说不出口的心事。
使她最难过的是&ldo;聊助看花看竹之需&rdo;这句话。洪钧要借钱,当然不会说是要付望海阁的账,或者还赌债。而在他人心目中,洪钧是因为荒唐而举债,其没出息可知!
只不过百把两银子的事,如此受人之辱,蔼如为他抑郁不欢之余,亦复为他愤愤不平。
&ldo;小姐,&rdo;小王妈问道:&ldo;想是洪三爷的信?&rdo;
&ldo;你怎么知道?&rdo;
&ldo;不是洪三爷的信,&rdo;小王妈说,&ldo;还不是看过就丢在一边了!&rdo;
蔼如一惊!心中警惕,自己的心事都摆在脸上了!以后倒要检点。&ldo;不是的,&rdo;她欺小王妈不识字,硬不承认,&ldo;是道台衙门张师爷失落在这里的不相干的信,也许人家是故意丢掉的也说不定。&rdo;说着,她将那封信撕成几片,揉作一团,随手抛入痰盂。
这一夜,她辗转反侧,将深印在心版上的那个人影,翻过来。倒过去地考量思索,终干下定了决心。
这是千回百折,盘旋了许多时候而始到达的一个新的心境。蔼如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超脱的感觉,昂首天外,脾睨尘寰,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乐。但也因此使她激动得无法再留在床上,悄悄起身,到画室中拉开东面的窗帘,但见半轮红日,万点金鳞,浩浩森森,海天交融的雄伟景致,恰好与她的心境相配。
蔼如突然平静了!人世间的一切,就这一刻为她看得微不足道。&ldo;尘世几回伤往事,山形依旧枕寒流&rdo;,她低声吟哦着,觉着一身的荣辱,不但不必计较,甚至根本无荣辱之可言。
这瞬间的心境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,仿佛魂灵出窍,凌空飘浮着在看另一个尘世中的蔼如,无悲无喜,无我无物。但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,想捕捉这一分感觉时,却已倏然幻灭,无迹可求。
她有些害怕!想起&ldo;倩女离魂&rdo;的故事,担心就是这样的情形。于是霎时间热血沸腾,脑中出现了清清楚楚的景象‐‐就在间壁的卧室中,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似睡似死的女郎;而白发盈头的母亲,含着眼泪,急迫地频频呼唤:&ldo;爱珠!爱珠!宝贝,你到底怎么啦?你怎么不说话?&rdo;站在一旁的是小王妈和阿翠,眼泪也就快夺眶而出了。还有洪钧,脸色苍白,紧闭着嘴唇,两道眉毛差点拧在一起。
蔼如心痛如绞,胸口自然气闷得快要窒息似地。她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那样,一阵痉挛,震得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。然后,直奔出室去叩她母亲的房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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