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想了想,还是把汤递过去,说:&ldo;这个,不管您怎么想,我只是专程来跟穆老师说声谢谢,她挺疼我们家小超,是个好人,我祝她早日康复。一点心意而已,我人穷又笨,也就这还拿得出手,您瞧不上也没办法。&rdo;
倪春燕等了会,也没见穆昱宇伸手来接,她吁出一口气,把保温桶搁到地上,低声说了句:&ldo;打扰了。&rdo;
说完这句话,她迅速拉着小白痴转身就走,走得又快又急,就算把弟弟拉得踉踉跄跄也在所不惜。穆昱宇甚至注意到,她似乎一边走,一边抬起衣袖狠狠擦脸,过了好一会,穆昱宇才意识到,她不是在擦脸,她大概是一边走,一边擦眼泪。
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,她是不是也这么边走边擦眼泪,哪怕脸上涕泪横流,估计她也没有哭出声。她跟叶芷澜是全然不同的:叶芷澜如果难过,她会恨不得把一分的痛苦用十分的激动表演出来,她会下意识地要求身边所有人都重视她的痛苦,抚慰她的悲伤,确保她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女人;但倪春燕不是,倪春燕如果难过,她只能无声流泪,然后自己擦掉,因为没人会替她擦。
她的眼泪撼动不了任何人,所以干脆不给任何人看到。
穆昱宇在原地呆了半响才想起来要去捡那个保温桶,他拎起来时觉得东西的重量超出想象,他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反常。处置叶芷澜让一个外人窥见何至于心虚恼怒?倪春燕来给养母送汤怎么就触犯了自己?
他一向冷静自若,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一个女人牵动情绪?
还是一个倪春燕这样的女人。
他默默地把保温桶拿进去,告诉养母是小白痴送给她喝的,穆珏呀的一声笑了,说:&ldo;难为小超还惦记我,他那天说让他姐姐给我炖很好喝的汤,还真炖了。&rdo;
&ldo;您要不要先让医生看看能不能喝……&rdo;
穆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说:&ldo;小宇,你防人的心思太重了,这个汤人家有心送的话,自然就会先打听什么是我能喝的,我一个老太太她至于这么笨来谋财害命啊?&rdo;
&ldo;瞧您说的,我这不是……&rdo;穆昱宇皱眉,没把话说完。
&ldo;行了行了,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,来,我们一起喝。&rdo;穆珏微笑了,拉过他的手,&ldo;小超姐姐我见过,是热心又善良的好女孩,她手艺不错的,你也尝尝。&rdo;
穆昱宇有些不甘心,说:&ldo;别说得您好像跟她很熟似的。&rdo;
&ldo;有些人不用很熟,见一两次就够了解对方了。&rdo;穆珏笑着说,&ldo;拧开了,咱们喝吧。&rdo;
穆昱宇迟疑了一会,还是打开那个保温桶,一股香味溢出,他闻了一下,大概是糙药与鲜鱼一块炖的。
他示意护工拿出两只碗,倒了两碗汤,先端一碗给穆珏。穆珏低头喝了一口,绽开笑容说:&ldo;嗯,不错,很鲜美甘甜,你快试试。&rdo;
穆昱宇端起碗,犹豫了几秒钟,还是低头默默地喝汤。他一边喝着汤一边走神,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倪春燕刚刚离开的背影,她离开之前冲自己说的那几句话,她骂自己贱,天生上不了台面时眼睛里闪动的泪花。那张脸渐渐跟回忆当中被他戏弄的十六岁女孩的脸重叠,穆昱宇心里一阵抽紧,也许对方真的只是单纯来表达谢意呢?
也许她,真的只是看不下自己吃得不好,所以动手给自己做饭呢?
杀伐决断的穆先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感到茫然。他忽然想起那个怪梦,自从住院以来,他已经没再做过那个梦了,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,那个梦里也有一个倪春燕,可她养得水润丰腴,妩媚动人。那个倪春燕很啰嗦,说话又快又急,虽然话里话外总有操不完的心,可她很快活,她就如水里完全舒展开的海糙,随着波澜起伏随心所欲地摆动身姿,她很美,她不需偷偷摸摸流眼泪。
穆昱宇捏着碗的手蓦地收紧,这时,他听见养母轻轻叹了口气说:&ldo;小宇,如果可以,离婚吧。&rdo;
穆昱宇转过头,有些诧异养母怎么会说这种话,他们那一代人生长在新中国红旗下的第一代知识分子,思想正统而保守,家庭和集体利益看得无比神圣。
&ldo;我这辈子就对两个人说过这句话,一个是你妈,一个是你。&rdo;
&ldo;没想到,我妈,您居然劝她离婚。&rdo;
&ldo;嫁给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男人,一眼能望到头的枯燥乏味的婚姻,无休止的奉献和自我牺牲,你妈妈会被名为家庭的机器压榨掉最后一滴血汗然后倒下,这是几乎能预见得到的。&rdo;穆珏哑声说,&ldo;可是她不敢有这种念头,在我们那个年代,离婚是惊世骇俗的事。社会对离婚的女人太歧视,太不宽容,你妈妈,她被折磨到丧失自我,你明白吗?没有摆脱婚姻的勇气,她踏不出那一步。&rdo;
&ldo;所以她让婚姻给吞噬了。&rdo;
穆珏沉默了,然后点头说:&ldo;情况是这样没错。&rdo;
&ldo;您担心我也同样被吞噬了?&rdo;穆昱宇笑了,&ldo;您放心,我足够坚定和强大……&rdo;
&ldo;我不知道,&rdo;穆珏摇头说,&ldo;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足够坚定和强大,我只知道,人有生存权,有追求幸福的权利,早一百年,这些是要流血流汗去争取才能获得。可现在得来太容易,法律赋予,社会允许,但却反倒会被个人忽略。小宇,你真的知道,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?&rdo;
&ldo;我……&rdo;穆昱宇沉默了一下,点头说,&ldo;我当然知道。&rdo;
&ldo;那就好,&rdo;穆珏低头把汤喝完,轻声说,&ldo;我从不干涉你的决定,就算让你离婚也只是建议,但我希望你过得好,离开那个女人,放了她,你们俩都会更自由的。&rdo;
穆昱宇微微笑了,说:&ldo;您放心,我只是在等待时机。&rdo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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