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039;让我替你回答吧!&039;他盯着我的眼睛,低声地,但却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:&039;你想利用我,是不是?&039;我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了,霍地站起来,恼怒地说:&039;你诬蔑我!我才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呢!&039;他说:&039;你别冲动。如果你的确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,这件事就好办多了。我现在正式把你的诗退给你。我们虽然办的是个小小的油印刊物,但也是有水平线的。&039;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我的诗,三下两下,撕得粉碎,往地上一扔,转身就走。
在门口,我气势汹汹地对他说:&039;你完全是做贼心虚!&039;他冷冷一笑,说:&039;这话可能也同样适合你。不错,我做过一次贼,可是此刻并不心虚。&039;我跑出去,又羞又恨,气得躲在一个背人的地方哭了一通。我想我得把我的诗找回来。一片碎纸片儿也不能留在那儿。万一又被他收集起来,以后有机会就拿出去示众,既贬低了我,同时又证明他的原则性呢?我才不给他机会!这么一想,我又回去了。他果然已在粘我撕碎的那几页纸。我冷笑着说:&039;我想到你这一手了!所以我又回来取我的诗。你白白效劳了不是?&039;他有些困惑地瞪着我。不待他说什么,我夺过自己的诗便走……
&ot;母亲给她送了一杯茶进来,转了个身,却不马上离开,分明也很想坐下听听。
我说:&ot;妈,厂里放电影。你闷了,就去看电影吧!&ot;母亲怏怏地说:&ot;那好,我去看电影。索瑶,心里有多少委屈,都跟你表哥聊聊。他毕竟比你们大几岁,或许能帮你参谋参谋……
&ot;母亲走后,她喝了一口茶,试探地问:&ot;表哥,我不是在耽误你的时间吧?&ot;我说:&ot;不是。&ot;我想,你讲,我便听。你不讲了,我也不多问。每个人某些时候,都会产生强烈的诉说愿望。在火车上,在旅馆之类的地方,许多人在诉说愿望的支配之下,向刚刚认识的人毫无保留地倾谈自己的一生。而且唯恐对方听烦了。诉说某些时候不但是人的一种愿望,也是一种快感。我觉得她已处在从愿望嬗变到快感的心理弧度上,我不好不奉陪。何况这是母亲给我的一项任务。由我完成,总比由母亲完成效果理想一些。
她又认真地说:&ot;那,真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,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啦!&ot;我说:&ot;难道你看出我听烦了?&ot;她笑了。
此时她情绪已经稳定多了。我暗自认为她开始时未免夸大其词。起码我听到此刻,还没有觉得她真的陷入了什么不幸的情感漩涡。她讲出的一切,在我听来,不过挺好玩的。如此而已。仅此而已。
&ot;我一边走一边重看我那几首诗,自己也觉得真的不好。他为我改了十几处。经他一改,似乎有了点儿意味儿。韵律工整了。但也强不到哪去。而且,他替我贴得相当细致。大概,他是想找个什么机会,再当面退还我一次。
我忽然惭愧起来。谴责自己把别人想象得太坏了。这件事,并没有使我原先的决心动摇。我对自己说,索瑶,索瑶,你已经替他的不光彩行径保守了很长时间秘密,你就保密到底吧!否则,你就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了!以后,我们再碰见,情况反了过来。
不是他躲避我,而是我躲避他了。你觉得这可笑么?&ot;我摇摇头。
&ot;你信缘分之说么?&ot;&ot;我很信。&ot;&039;我从前不信。可是自从和他,有了这种……
关系(她似乎极不情愿用&039;关系&039;两个字)我开始信了。可是我想不明白,大学里男同学那么多,对我表示过好感的也不乏其人,为什么偏偏是我和他之间,或者反过来讲,大学里女同学那么多,为什么偏偏是他和我之间……
你明白我的意思么?&ot;&ot;明白。&ot;&ot;人们所谓的缘分,究竟是由谁决定的呢?难道真有上帝么?&ot;我早已习惯了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,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萨特,转手就捧起琼瑶的女学生,提出比这类问题更天真更幼稚更没有意义的问题了。
我不假思考地说:&ot;信其有便有。信其无便无。信其有,比信其无,看问题的方法也许更简单些。每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。却没有一个人临死的时候仍保持这样的自信。&ot;&ot;去他的上帝吧!本来,过了些日子,我就把他给忘了。我还从来没向你提到过我的姐姐吧?&ot;&ot;没有。&ot;&ot;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。亲姐姐。比我大五岁。暑假期间,我和姐姐到黄山去玩儿。全国各地方的大学生们,似乎在支持国家的旅游业方面,热情都高涨得没比。黄山附近的农民,就有了第二职业。你去过黄山吧?&ot;&ot;去过。&ot;&ot;几次?&ot;&ot;一次。&ot;&ot;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。第一次是跟同学一块儿去的。姐姐已经去过好几次了。但是我们姐妹从没一块儿去过。所以姐姐动员我,和她一块儿再去一次。你去的时候,见过农民怎么背旅游者上山的情形么?&ot;&ot;见过。背上负一把竹椅,请旅游者坐在竹椅上,把他们背上去。一次五元钱。&ot;&ot;你坐过么?&ot;&ot;没有。&ot;&039;早已经不是五元了。我去那次,已经十五元了。现在可能更贵了。姐姐说,她前几次去,是登上山顶的。这一次,应该&039;坐&039;上山顶才对。&039;坐&039;上山顶比登上山顶,一定会有很不同的观感。两种不同的游览兴致都满足了,以后就不来了。再放假该到峨嵋山去欣赏佛光了。和我在一起,姐姐一向是以决策人自居的。姐姐雇了两名背夫。她将我唤到她跟前时,两名背夫都蹲在地上,等待我们坐到竹椅上去。姐姐先坐了上去,催促我也快点坐上去。
我见那另一名背夫身体瘦小,犹犹豫豫不敢坐上去。怕他半路力气不支,把我摔落山谷里。而那背夫却固执地蹲着不起来。他像奴仆一样低着头。他说:&039;小姐,请放心大胆地坐吧!虽然我瘦,但是有瘦人的干巴劲儿。我每一步都走得谨慎,会绝对保证小姐的安全的。&039;他说话的口音,完全是山里人的口音。在姐姐的催促下,我终于坐了上去。两名背夫一前一后,始终保持几步远的距离。姐姐在前,我在后。姐姐不时回转身为我照像。姐姐每拍一次,就要求背夫们停一次。&039;索瑶,笑一笑!&039;&039;索瑶,看镜头!&039;&039;索瑶,指远处!&039;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话做各种状。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……
&ot;我纠正她是背夫们登了一个多小时后。
她说:&ot;随你怎么认为。我知道你是怎么看这类事的。我既然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了,就不在乎你怎么看。我从包里取出易拉罐饮料喝。背姐姐那名背夫,坐得离我们很近。背我的那名背夫,坐得却离我们挺远。似乎并不太愿和我们坐在一起。姐姐笑指着他说:&039;索瑶,我的,要比你的,看样子可靠多啦!你可要提防点噢。别在我光顾看山景的时候,让他把你给背回家去!&039;她的背夫听了嘿嘿笑。姐姐取出一听饮料,给了她的背夫,又指着我的背夫问:&039;你们一个村的?&039;那背夫摇头说不是。说不知另一个背夫是哪地方来的。说他去年前年这时候都来过。还说,小伙子人挺厚道,和黄山的背夫们都混得挺熟。哪次来黄山干这行,都挣个六七百的。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人缘好,当地的背夫们哪容他来撬行,早就把他臭揍一顿赶跑了!我又取出一听饮料,走过去送给他喝。他摇摇头,将身子一转,背朝着我,故意不看我。我见他赤裸的瘦背上,被竹椅压出了几道深深的紫红的沟。我想,幸亏我才一百斤多一点儿。他这是瘦马硬驮啊!我绕到他对面,又将那听饮料递给他。他低垂着头说:&039;小姐,谢谢。我若渴了,有自己带的水喝。&039;这次,他的话,不是用山里人的口音说的。我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人的话。我震惊极了。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。我请求道:&039;老乡,抬起头吧!&039;他说:&039;小姐,我不敢抬头。&039;我说:&039;别叫我小姐,我是大学生。&039;他说:&039;对于我们背夫,男的一律是先生,或者老先生。女的一律是小姐,或者夫人。大学生也不例外。&039;我急了,说:&039;你为什么就不敢抬起头看我一眼呢?&039;他说:&039;你当然不可怕。我不过怕你太吃惊。&039;我这时已经完全能断定他是谁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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